作者:曾繁华
春意萦绕,我感到春晖的温暖;春雨淅淅,我感到春汁的滋润。
也许是自己有了一把年纪吧,我时常怀念着我的小脚娘。
娘,相貌正方,前额平宽,头发半上,后面梳着一个巴巴头,中等身材,一双象小粽子型的脚。这就是娘的模样。
我的娘杨光秀,生于年(丁巳)二月十九日,卒于年(壬申)十月初四,享年75岁。到年已离开我们30年了,我常常在心里或在口头念叨,思念之情回绕心头。
娘的一生就是这样为人,有正义之胆,从不屈服外界的压力,是非曲直明辨事理,人情世故见解通达,头脑清醒,说话很有分寸,做人做事有自己的原则,从不在乎别人的眼色。她虽然不识字,但那些老俗话说得十分得体,民俗礼节十分讲究。她的言行举止,无不给我以潜移默化。
那还是我几岁的时候,正遇三年自然灾害,也是“饿饭”的年代,家里人吃的水草、野菜。我清晰地记得,那一个昏暗的夜晚,娘从一锅野菜的中间挖出一坨米饭给我。那沾着菜带点咸味的米饭我觉得格外的香。又何止这一餐呢?在家里我最小,娘给我特别的优待。我全然不知家人吃水草、野菜的滋味,更不知娘为一家人的生计过着苦涩的日子。
那年月,我们一家搬到邻墩台幺二房的夹港堤上居住,父亲在那个生产队养猪。我家的房子就是顺堤坡挖出一长溜平地,用稻草或茅草、干材夹的“壁子”,栽上几根木柱子搭成的茅草屋。娘和二哥、姐姐在生产队做工(大哥已分家了,另住一处),总算有口饭吃。娘有自己的信念,也相信*神。而我家住的那个堤坡,前方不远就是“三镇街”,传说是“阴街”(俗称“*窝子”)。就是胆子大的人晚上经过那里也觉得“袭唬人”。娘一向胆小,她随父亲和哥哥、姐姐在队里出工,总是离前回家炊饭。一天中午,太阳明亮,娘在屋里做饭,我就在门前的凉亭里玩,娘走出来拿东西,只见一个穿着一身黑衣服、头上挽着黑包巾、拄着拐棍的老婆婆往堤坡角落里一扑就不见了。娘惊讶地喊我,“看见么?”“看到了。”可以说是我与娘同时看到了那个黑影,只见“她”一下子扎进泥土里就不见了。娘随即禀告,求请神明保佑。究竟是幻觉还是什么,或者说是一种奇怪的现象。至今我仍然说不清楚。当时只见娘喊我进屋,用大圆的簸箕遮拦着门,我和娘就坐在灶窝的横木板上,等待着父亲、二哥和姐姐收工回来。
记得我有一次患麻疹,好长一段时间关在屋子里。墩台上好几个仿佛年纪的男孩都在患这种病。当时我是迷迷糊糊的,并不知道害怕,只是隐约记得老娘日夜守候在床前,隔一两天就请一回医生。老中医把脉问诊,中药、土方方都用到了。娘在医生面前说尽了好话,每天煎药、喂药,还点燃棉纱捻子在我身上烫来烫去,嘴里常念叨着菩萨保佑……只记得我发高烧时,神志不清,手抓帐子,扯着被褥,嘴里说着胡话。娘守在我的身旁,不知说着什么,不时擦着眼泪。她的心里不知有多着急,这是我当时不知道的。只是后来才听说有几个患麻疹的孩子没有保住性命,有的瞎了眼睛破了相。就是如今想起来还令人毛骨悚然。可怜我的老娘那一段时间不知操费了多少了心血啊!
又是一次患病,医院住了十多天,发烧总是降不下来。卫生所的医生一时摸不清病因,老娘急得不知如何是好,整天守护着我。医院有二三里路,小脚娘就靠步行来来回回拿点东西。后来在监利县广播站工作的二哥回来了,与医生商量,认定是患了伤寒。这病是要禁嘴的,猪油、鱼类的食物不能乱吃。在我稍有好转后,老娘打听到伤寒病后吃黑鱼、胖头鱼最补身子,就托人到杨林山打鱼人那里买来大黑鱼和一条10多斤重的胖头鱼。只记得那胖头鱼油厚、肉鲜,吃起来格外香。那一次病在床上20多天,算是落了一层“壳”。在老娘的精心调养下,我很快恢复了健康,她可是累得筋疲力尽。
那时,人们生产要下湖打蒿草,在垸内小河里绞水草,经常下水作业。乡村七八岁、上十岁的小孩子就要下水学打泡湫(方言,游泳)。老娘总是非常担心我玩水。每当看到我在池塘里的木船上玩,她就拿根木棍赶我上坡,生怕我掉到水里。有几回我与同伴学打泡湫,老娘就用绳子系在我的腰间,她在岸上拉着,担心我玩不起水,怕发生意外。以致人们经常笑话我“系绳子打泡湫”。足以看出,老娘既教我学玩水又非常担心我的安全。慈母之心,我怎能体会?后来,我还是慢慢学会了打泡湫。
娘最重视传统的礼教,也很讲礼性。每当我出门,她总要教诲一番。教我如何叫人,要有上下,尊老爱幼。她常说,叫人不要本,只要舌头滚几滚。不熟悉的可以论年龄叫人,一时弄不清辈分的,可以叫“您郎”。不能“土牛木马”,被人说是“傻性”。做人就应该“春风四海”,收得人拢,请得人开。可是我的性格有些内敛,虽然听从老母的话,不断地改变自己,但还未达到她教育的程度,我常常感到愧疚。
要过年了,老娘更是注重礼节。除了打扫屋子、收拾干净以外,还教我一些传统习俗。过春节前的腊月里,娘要做一些“印巴子”(米粉巴巴)插上香,放在房屋的四角。把炒好的茶叶米谷、*豆芝麻等撒在房前屋后,说是“净土”。还要赶上小牛到屋前屋后跑上几圈,踩上牛的“八卦”,说是驱邪避*,图个吉利(这些祈求平安的传统习俗现在淡化了,我也没有好好的传承)。岁毕之期,要给本己的祖宗和外戚写包袱,娘准备好包袱,报上内祖宗、外亲戚的姓名、称呼,叫我来写。教育我不忘先祖,传承祖德。记住“根从何起,芴从何来”(地方话),把包袱按名分配计包,我一一照着去写。年长月久,我记下了祖宗、外戚的姓名、称呼,每年都照着单子去写,遵照娘的嘱咐“前传后教”,不忘根本,立家兴隆。
大年三十吃过年饭,娘更讲究礼性。见人打招呼,不是一般的“新年好”、“年过得热闹”,而是看人打招呼。她教诲我,见了年轻人就说,恭喜你过了热闹年!碰上喜欢打牌的就这样逢迎,您郎过了年,财喜好哇!遇见上年纪的老人,语气显得庄重,您老过了福年,健旺健旺!此时节,老娘叫人是有分寸的。受老娘的熏陶,至今我还在沿袭。
那大年初一的早上,只见老娘用筛子端着炒米糕、熬的白糖、雪枣、麻圆坨、蓝花根等食品,摆在门前,装香祭祀天神,说是“出天星”。然后就端回家分给我们吃,说是敬了神的,吃了“利纳”(方言),图个平安吉祥!
那时的农村或部门单位流行着打珠算。寒假里,老娘就送我到邻近的一位大哥那里学珠算。虽然我学得慢,还是顺从娘的旨意,不畏寒风雨雪,上门求学。老娘请人吃饭,送烟送礼,节省的几个钱就成了我的学费。她虽不会珠算,但深知学好珠算的重要。她是想让我多学点东西,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人。她的见识和结下的人缘,为我的学识和人生打下了基础,便是如今我才理解老母的良苦用心。
那样的年代,我觉得人们的交往是那样纯真,老娘待人是那样纯朴。她常说,为人要忠厚本分,积德行善,不要跟别人相骂打架,让人非可弱,转一世“人节”(方言)都为难。老娘一生就是慈悲为怀,多行善事。那出远门经过我们墩台的外地人,还有一些盲人算命先生,总是找上门来我家借宿,我娘满口答应,从不拒绝。只要有外地人“借歇”(方言,住宿),娘就给他安排食宿,从不说起要钱。有的住上一宿就走了,连姓名也没留下。有的盲人连住几个晚上,老娘端茶捧水,提供饭菜,服侍周到。盲人先生要出门了,娘就打发我,牵着他的拐棍,至少要送出一截有缺口的坎坷路,让他踏上了坦途,我才返回。
在我大哥居住的墩旁,有一条小巷,从“万家塘子”方向来往的人们必须经过此地。“文化大革命时期”,我们家在小巷里搭了一个凉棚,放一张小桌子,摆上烧开的凉水,还有两个小凳,娘就在那里招呼过路的人歇着喝茶。我有时也跟娘帮忙看守茶摊,过路行人歇息喝茶后,有时还背上一两条毛主席语录才离开。老娘说这叫“施茶”,是不收钱的。
娘那样善待他人,怜悯他人,见弱相助,多做好事,遇事总为别人着想的美德,在我的心灵打下不可磨灭的烙印。
娘从不惹事,也不怕事。遇事将情将理,不惧强势,不屈压力,坚持自己的主见。面对宗族房头,面临强恃人势,老娘有担负、有大气。每遇我的父亲遭遇别人的不公或打压,在打土豪、斗地主的年月,在自然灾害的“大食堂”时期,父亲遭受着“莫须有”的陷害,我老娘出面了。有公社干部在场,有小队群众在座,老娘就是大义正气,勇于说理,毫不怯懦,一堂话说下来,澄清是非,为我父亲伸冤,蛮横的人无言可答。老娘就是一个平常的妇道人家,却有着非凡的风度。她独挡一面,据理力说,胸有豪气的形象留在我的记忆里,给我以做人的底气。(我缺乏母亲的胆略和气魄,惭愧!)
老娘一生生育六个子女,两个幼年夭折。大哥(金堂)当兵几年,娘格外挂欠,老是哭着流泪。二哥(许生)又当了六年兵,娘更是经常痛哭流涕。好不容易等到二哥转业回家,后来在监利县广播站参加了工作,结婚成家。就在二哥34岁那年,不幸得了“心肌梗塞”去世。一向身体强壮、身材标致的二哥,就在一个晚上安安静静地“睡”走了。老母万分悲痛,“老来丧子”给了她非常沉重的打击,老母亲撕心裂肺,眼泪都哭干了,遭受着长期的身心折磨。
娘年纪大了,体弱多病,哮喘厉害,吐痰不止。虽然说她年轻时受过生活的磨难,为抚养几个儿女受尽风寒,加之痛失几个孩子的创伤,落得了终生的顽疾“痰火病”,但是我们弟兄姐姐为娘求医治病,没有尽到我们的孝心,我更是没有做好,常常在责怪自己,是自己年轻,还是糊涂,或者说是自己不谙世事?可以说自己没有尽到赡养老人的责任吧。我常留着一份说不清的遗憾,只有暗暗地忏悔。
后来的日子,娘不能下地干活了,只能在家照拂孙儿。老父亲就采购一些小杂货,让娘照管着小卖铺,卖点小东西营生。老娘深知我的家境困难,从不要我负担,到老还是靠自己养活,没有沾儿女的光。
老娘在生时,最害怕的就是“火葬”。人们一提此事,她就非常敏感。常常念叨“怕火烧”!她就是带着一种恐惧和忧伤,早早地抢着那块土,了却了自己的心愿——土葬。
老娘走远了,但她的形象仍然在我心中浮现,音容宛在,懿德长存。我所知晓的、理解的、撷起的也只是她人生长河中的几朵“浪花”。积善之家必有余庆。她积攒的阴德一定会荫及子孙,庇佑后人。她的人品、智慧、教诲将激励着子孙后代,历久弥新,发扬光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