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雅侧倚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,盘起一只腿,眯着眼说,“不好意思哦,我有点晕。”她笑笑的,眼睛弯成月牙,一个大酒窝,没有距离感,天生做主持人的脸。
阿雅学佛,练瑜伽,沉迷养生,出于对西药的抗拒,她不愿意吃晕车药,不巧遇上北京晚高峰。
“帮你按按虎口吧。”我半开玩笑地提议。
“欸?头发开叉才需要按虎口!”她身子一挺,夸张地拉长下巴,开了个无厘头的玩笑,这很阿雅。身边工作人员见状松了口气,这个玩笑像一个信号,阿雅又可以“营业”了。
这个小时候极度内向,人多时恨不得变成壁纸上一朵花的女孩,从外景主持人开始做起,幸运地赶上台湾娱乐行业最辉煌的二十年,凭着一股不服输的生猛劲头,给自己挣得了自信和底气。
出专辑,大热金曲《锉冰进行曲》和《壁花小姐》冲破粉丝圈层,成为85后、90后集体记忆的一部分;做节目,与吴宗宪搭档的《我猜我猜我猜猜猜》(以下简称《我猜》)是台湾综艺*金时代的收视常青树。
“人就是要以自卑为跳板,才能跳得更高。”壁花女孩习惯了冷脸和忽视,看见幸运女神的目光望向自己,哪怕只瞥了一眼,都要用全力去试探命运的转向。处于事业高峰时,父亲辞世,阿雅休息了五天就回到摄影棚继续工作,天资不算傲人的她用蛮力闯江湖。
直到终于透支了自己,阿雅按下暂停键:出国游学、请辞《我猜》、试水话剧和电影,在旁人看来那是一段任性但不够明朗的转型期,对她来说,顺应配合外界太久,是时候为自己做点什么。
年,阿雅带着节目《奇遇人生》回归,身兼制作人和主持人两个角色,她和朴树在古巴骑摩托车,领着小S在赞比亚看大象,和宋佳体验职业拳击生活……那个镜头前铆着力气欢蹦乱跳的女孩彻底松弛下来,没有高八度的欢呼声,阿雅慢慢悠悠地说话,和嘉宾一起俯仰天地。
观众啧啧称奇,那个高唱“红豆!大红豆!芋头!”的*马女仔,怎么突然变成文艺青年了?
年初,阿雅与认识二十多年的大S、小S、范晓萱参与一个旅行真人秀录制,阿雅和小S这对最佳损友互相挤对了一路。当然,大部分时间小S占上风,阿雅笑而不语。
一次聚餐,在晚风和红酒的催化下,小S主动向她表现脆弱,“阿雅其实我心里真的很为你自豪,我就是一直在做相同的事情。”
两个人抱在一起,小S止不住地流眼泪:“你从一个儿童歌唱的偶像,变成一个主持人,然后你怀疑自己可不可以成为主持人的角色,你心里的梦想其实是当一个制作人。很多人都有这样在心里的梦想,我也有,我也想要成为一个很棒的演员。可是你真的做到了,你的节目得奖了。”
阿雅看着前方不说话。她做到了,用十年。
在悲观中乐观
“我是悲剧性格的喜剧人物。”阿雅定定地说,永远要为最坏的打算,做最好的准备。
阿雅童年的梦是灰色的。
父亲比母亲大二十五岁,小时候的阿雅最不喜欢放学,她害怕同学拉着她说,“阿雅你爷爷来接你了。”
当同龄人撒开脚丫玩耍的时候,阿雅一个人闷在家里,笼罩在可能早早失去父亲的恐惧中。她常常梦到父亲过世,醒来已经哭湿了枕巾。
为了防止父亲老年痴呆,阿雅会冷不丁来个“随堂测试”。比如突然问父亲,今天星期几?
“今天星期一,星期一过后就是星期四,星期四过后是星期天。”父亲回答。
阿雅愣住,“爸爸你还好吗?”
父亲乐了,“骗你的。”
因为害怕失去,阿雅对亲情有着超龄的成熟。有一天,阿雅决定在很少表达感情的家庭中对爸爸说“我爱你”。她郑重其事地走到客厅,在沙发上坐下,“爸爸。”
父亲转头看她。
“我爱你。”阿雅说出来,头皮发麻。
父亲转回去继续看电视。妈妈和姐姐在一旁非常迷惑,“你在干嘛啦?”
阿雅默默走进房间,决定将此策略执行到底。从那以后,每次打电话给爸爸,最后一定是这句我爱你。
阿雅家里条件并不优渥,爸妈为工作奔忙,她和姐姐的晚餐经常是薯片等零食。她把儿时的自己比作“丑小鸭”,因为缺少父母陪伴,阿雅在学校里没有自信,周围人一多就害羞,集体活动一律躲得远远的。直到小学五年级遇到一位老师独具慧眼,鼓励她上台领唱,激发她能唱能演的一面。
阿雅还渐渐显露了当主持人的天赋,她热衷和长辈聊天,常常是乖巧地靠近,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,“每个人的故事都不同,但最后大家面临的问题,其实都大同小异,真正的问题往往能在打开耳朵的时候问出来”,她体味到倾听与提问的乐趣。
高中时期阿雅在华冈艺校就读,与小S、吴佩慈等组成“华冈七仙女”。大S、小S已经组成组合ASOS出道,姐妹俩晚上录节目,白天上课,阿雅就帮她们买早餐,做小抄。阿雅在姐妹中以“有种”著称,和小S相约亲吻垃圾桶,被众人怂恿从二楼跳下去,她通过付出和顺应融入小团体,也需要出位的行径重申个体独特性。
阿雅和大小S在华冈艺校是同班同学有一回ASOS准备开发布会,不巧主持人都没档期,唱片公司老板让她们找阿雅救场。她初生牛犊不怕虎,上台就和观众玩成一片,被公司相中签下合约。
可签约后的第一场演唱会主持,差点让她想退出演艺圈,她甚至把后路都想好了,觉得回家开小吃店也许更适合自己。
尽管已经做了海量准备,那场演唱会开始前她还是慌了。活动负责人找她沟通流程,她完全听不进对方在说什么,只好强装镇定,全凭本能点头,“其实很想从逃生门溜走”。
音乐响起,追光灯打到她脸上,大脑停转,阿雅只好用浮夸的大叫填补现场的空白,“嗨!那个,对!耶!”
台下的观众毫不掩饰鄙夷的表情,“他们的脸上很明白地写着:主持人啊,你到底在干嘛?有些人脸上写的字比较少,只有四个字:你够了没?”
一场漫长的煎熬结束,阿雅把自己关在房间,反复自我对话,一周后正面思考压倒了受挫情绪,“我跟自己讲说,这个学校一两千同学是在帮我练习,有一天他们会成为上千万为我喝彩的观众之一。”
阿雅是个非常能正面思考的人,回忆童年近乎自闭的羞涩,她说:“小时候辛苦的部分,会影响你的人格,但是它同时也可能会成为生命中的一种动力。这种不自信也有好的地方,它让我更为努力,遇到好的事更懂得珍惜。”
就像她曾经为了减肥无所不用其极,迷上健怡可乐减肥法,什么都不吃,只喝可乐硬撑,直到反胃吐出一堆的白泡泡。她又接着折腾,发明锉冰减肥法,一天吃五碗冰代餐,最后把体质吃坏了,很长一段时间怕冷,夏天都要穿着外套。
但是直到现在她依然感谢减肥前那个“胖胖的自己”,“小胖子会谦卑地看待世界,让我养成一颗谦虚的心。”不管聊到怎样艰涩的回忆,她都能端出一碗心灵鸡汤来做结尾,始终笑笑的。
成名的味道
年,《我猜》开播,吴宗宪搭档大小S担任主持人,阿雅作为外景主持人,正式进入电视工业。那时的台湾综艺串场时插科打诨,调侃搭档,没有固定台本。阿雅出外景时,经常完全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,继而练就了一身即兴本领。
年,大S出演《流星花园》大红,转而主攻表演,阿雅接棒成为站在吴宗宪旁边的金牌“绿叶”。
阿雅(中间)与吴宗宪、杨丞琳主持综艺节目《我猜我猜我猜猜猜》
吴宗宪百宝箱似的,脑洞大、开*腔,一言不合又唱又演。对于吴宗宪抛出的话头,阿雅总能找到最合适的气口垫上一句半句,那是属于她的空间,她要“噌”地留下一抹奇彩。
她扮丑,自嘲、拿身材开涮,语不惊人死不休,被观众称作自毁式主持风格。但是相比吴宗宪不克制的表演欲,阿雅不压别人风头,有时要避免太飞的脑洞梗掉在地上,有时要用无伤大雅的方式把握尺度,在密集的笑点中适时抓住几秒钟,语感和节奏感一流。
新旧世纪交接那两年,梁静茹、蔡依林、萧亚轩、孙燕姿先后发布首张个人专辑,台湾流行音乐行业井喷。校园拼盘演唱会是歌手抢占学生市场的重要阵地,当红艺人一天赶两三场,迟到是常有的事,阿雅就自己发明暖场游戏和笑话来填补候场时间。
在一次救场中,特别爱吃锉冰的她灵光乍现,“亲爱的同学们!等一下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吃去吃去吃……红豆!大红豆!”同学们笑作一团。“锉冰梗”就这样成为阿雅主持中的保留节目,屡试不爽。
唱片公司嗅到商机,将这个校园演唱会名场面制作成歌曲《锉冰进行曲》,阿雅用临近破音的欢乐语气唱着:红豆!大红豆!芋头……夹杂着说唱、电子和流行元素,这首当时颇为前卫的歌在华语地区爆红,电视节目上、校园广播里、小镇的步行街,处处是阿雅的歌声。
阿雅的成名曲《锉冰进行曲》
面对突如其来的成功,阿雅并不享受,她记得那段日子每天要用力跳好多遍《锉冰进行曲》。“每天早上五点多起来化妆,为了让尖尖的发型站起来,要用掉半罐发胶。一天的行程从去学校跳早操开始,汗还没干就接着去(赶)电台通告、电视通告、签名会。”
阿雅像一颗陀螺,一边被机会和名气抽打得团团转,一边又咬紧牙关给自己施加更多的压力,“如果一点点辛苦就会把你打败,那么你配不上自己的野心,还辜负了所有的苦难。”
她曾在青春期用两年时间玩命减肥,却在瘦下来后陷入迷茫。“我感到自己还是活在一个胖子的身体,我的灵*还是一个胖子的灵*。”她需要不断照镜子,一次又一次买小号衣服,去确认自己真的瘦了。
成年后的阿雅在事业春天来临时,也陷入了这样的循环。她急于反复证明自己,非常在乎别人的看法,目不斜视地往前冲,没想过用力过猛,可能会落得一身内伤。
为了在高密度的工作中抢夺睡眠时间,阿雅在收工后会用大量洗洁精洗头,只求尽快把夸张的发型弄回原型。每次脱下打歌的塑料靴子,都会倒出一捧汗水,伴随着汗液的味道,“难道这就是成名的味道吗?”累到恍惚的一刹,阿雅也有过迷惑,但很快被努力的正确性拉回日常轨道上。
大小S突然想去英国游学,请假一个月,理由是“那边的女孩子穿格子裙很好看,想去看看”。她们大剌剌地当甩手掌柜,还邀请阿雅和范晓萱同行,阿雅一直有留学梦,但再三考虑还是拒绝了。S姐妹主持的《娱乐百分百》是直播节目,公司希望阿雅能临时代班,在当时欣欣向荣的台湾综艺市场,她是收视率的保证。
最忙的时候,阿雅父医院,工作时手机一响,阿雅的心都会揪起来,战战兢兢地不敢接听,担心是家里传来不好的消息。
24岁那年,父亲去世,在这件从小到大她最怕的事情前,阿雅出乎意料地平静:有三个节目在等她,她要求自己在父亲走后第五天回到录影棚。她担心陀螺一旦放慢速度,下一幕就是摇摇晃晃地倒在地板上。
学会拒绝
年,阿雅终于决定重拾留学梦。妈妈和吴宗宪轮番上阵劝解,阿雅的主持事业顺风顺水,旁人看来没有理由离开。阿雅也说不上去美国究竟是要得到什么,只觉得该为自己做些什么。
留学中寻常的一天,阿雅坐公交车去上学,看着路边掠过的树影,突然悲从中来。40分钟的车程,她哭了一路,到学校又坐原班车回来,哭着买汉堡,准备回家继续哭。泪眼中她好像能分身出另一个自己,看着哭到发抖的阿雅,看到心底长久以来的沉重包袱渐渐被放下。她像一个铁人三项的选手,绷着全身肌肉撑到比赛结束,一觉醒来钻心地疼。
“年轻的时候,想要做一件事,觉得隔天就能做到。”如今阿雅幽幽地说道,“我从小就是一个很用力的人。用力地长高,用力地交朋友,用力地做功课,用力地在毕业大合照中让眼睛看起来深邃一点。若看我刚出道时的每一张照片,你会发现我的嘴巴都是歪的,我连开心都很用力。”
华冈七仙女合照,青春期的阿雅(左三)连笑都很用力
在美国的大部分时间,阿雅都和自己待着,在这之前,阿雅周旋于家人、密集的通告和自己的小生活中,越忙越充实,为自己处理事情的速度沾沾自喜。
“我以前不太懂得和自己相处,一静下来,就想找朋友玩,找事情做。”在美国过完一年半的慢生活,阿雅再看以前的“快”其实是心浮气躁,“开车的时候想打电话,上班的时候想着下班,和朋友一起时想着工作,和家人一起时想着朋友。”
美国游学的经历被阿雅视作人生的分水岭,她像是经历了第二次青春期,开始质疑生活和事业上的惯性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