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上疍家人的上岸之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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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守岛人》剧照
大海凶残暴虐,又平静美丽,像极了一代代疍家人的浮于海上的人生。我们在海上成长,时代的潮涌却又把我们推走,距离大海越来越远。
前言
年,我陪闺蜜到海南万宁看房,房产中介是26岁的阿进。阿进皮肤黢黑,脚蹬一双廉价拖鞋,T恤领口早变了形,一张口就是浓浓的海南腔。不过,他长相帅气,眼神清澈,身高将近1米8,还能看见隐约的胸肌。我们夸他“身材真好”,他只是笑笑说:“小时候唯一的娱乐就是下海游泳,练出来的。”
去年年初,我应闺蜜邀请去海南休假,已经久无音讯的阿进突然联系了我们——原来前两年他也买了房,赶上验收交房,他想起我闺蜜是室内装修设计师,便想麻烦她这个内行人一起去收房。
收房当天一切顺利,我们准备离开时,阿进看着印有自己姓名的交房资料,突然流下两行泪。闺蜜笑问:“怎么还哭上了?人生中第一套房在手,太激动啦?”
阿进抬手擦了擦眼泪,轻声回了句:“阿妈说,等我有了自己的房子,才算真的‘上岸’了。”
我们面面相觑,心想他说“上岸”,莫非以前还“下海”做过什么非法勾当?结果阿进擦干眼泪后,才娓娓道来,讲了他们一家三代作为海上“疍家人”游牧于潮涌之上的故事。
1
年,20岁的阿妈嫁给了30岁的阿爸,阿爸一辈子除了捕鱼、喝酒和打牌,什么都不会。阿妈父母死得早,由姑姑养大,那一年姑姑也要娶回自家的儿媳妇,急着腾出房间给新妇,这才同意阿妈嫁给一贫如洗的阿爸。对于阿爸来说,这场婚事,不过就是从邻村一条渔船上把阿妈接回自家的“疍家艇”。
疍家人的祖辈们一直过着在海上浮家泛宅的日子,被称作中国的“海上吉普赛人”。小时候我问过阿妈,我们又不姓疍,为什么要叫疍家人?阿妈答不出,她只知道自打出生,就在陵水的近海过着这样的日子了。
后来,我长大后,从一本《太平寰宇记》知道了疍家人的历史:“蜑户,县所管,生在江海,居多舟船。随潮往来,捕鱼为业,若居平陆,亡即多,似江东白水郎业。”“疍”字并非我们的姓氏,读音dàn,是有人认为疍家人常年以舟为家、漂泊一生,生存环境艰难、险恶,就像蛋壳般脆弱,所以就有了“疍家”这个称谓。我们有着正常的百家姓,早年几乎所有的疍家人都以捕鱼为生,分布在海南、两广和福建的沿海地带。
除开台风天,疍家渔民们基本每天都会出海捕鱼,归来清理缝补渔网、卖鱼,偶尔也去赶海拾贝、捡海蛎。阿妈嫁给阿爸以后的生活,只是侍奉的长辈由姑姑、姑父换成了我阿公,跟出嫁之前并没有太多变化。
大海并没有给海上沉浮着的疍家人带来多少额外的财富。阿妈的青春时光,都没有离开过阿公的那一艘木船。
木船只有五六米长,出海时,阿爸会和阿公轮流站在船首撑篙、撒网,船的中部是个竹篷搭建的“船舱”,两边悬空各钉死一条长木板,既是长凳也是床板,板下就存放衣物和食物。另一边则堆放着渔网、水缸等杂七杂八的渔具和修补工具。竹篷顶上,只要天晴,总是晒满各类鱼干,阿妈还在前后两个进入船舱的口做了布帘,便于更换衣物、梳洗等私密事,也能在坏天气里隔住一点风雨。“简易”厨房设在船尾,红砖砌成一个极小的灶台,船上会备点木材和甘草,一口铁锅能做最简单的疍家“鱼饭”,还有一只铁盘可以用来煎鱼和虾子。
闽江民谣里唱的“破船挂破网,常年江上漂,三代祖孙住一舱,半年粮食半年糠”,就是当年很多疍家人的真实写照。阿公也会唱海南疍家的“咸水歌”,歌词大多数和大海、潮水、风雨有关,小时候的我都听不懂,只记得阿妈教过我其中一句,大概是“南海碧波滔滔,渔香飘过五洲,潮涨潮落……”
当然,并不是所有的疍家人都窘迫到半年要吃糠。有钱的疍家人会在近海岸边搭建“疍家棚”居住——并不是如今处处可见钢筋水泥的好房子,只不过是用木头、竹子做棚架,找旧船板和废木料铺地,再用椰子叶或者竹片编制成席片做“墙”,棚顶覆盖茅草。比起篷船,疍家棚能遮风挡雨,还有地方供奉先祖的牌位,已经强上许多。
海上的日子枯燥且苦闷,阿爸虽然身强体壮,但他的心思全在喝酒打牌上。他大概也并不喜欢阿妈,一旦靠岸,时常几天不见人影。阿公并不会等他归来,修整好便会带着阿妈风雨无阻地出海。像阿公这种老一辈的疍家人认为,在岸上停留久了会得罪先祖,会有不吉祥的事情发生,也怕长久不沾“海气”,会行船不顺。
直到阿爸32岁那年,阿公才盼来了第一个孙辈。
阿姐出生时,阿妈难产,阿爸非得要她像无数个疍家女一样把孩子生在船上,反倒是一向“老古董”的阿公在那天坚持上岸,把阿妈送去了卫生院。阿妈说,阿姐刚生下来时软香粉嫩,是个很漂亮的小婴儿。可是阿爸不喜欢,甚至还一度想把阿姐送人。阿公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盼来了第三代,是如何都要自己养大的。再说疍家人生养孩子,一个怎么够,后续总会添男丁。于是阿姐这才安安稳稳地留了下来。
如阿公所盼,阿姐出生后的第三年,家里终于添了男丁,就是我。
那一年对阿公来说是非常“新”的一年。他停止了日日出海捕鱼的生活,用所有的积蓄加上阿妈微薄的嫁妆,买了鱼苗(主要是金鲳鱼和红头鱼,海南的海水条件很适合养金鲳鱼,上市比其他地方早,所以卖得很好),靠着*府的帮持,在近海的“鱼排间”有了自己的木屋。虽然依旧住在海上,但漂泊二字终于离我们远了些。家里人也第一次有了相熟的邻居们。
疍家人渔村(主人公供图)
我们所在的海上村庄,星罗棋布地停满了渔船,上千根木头做成供人行走的木板,同时木板加上渔网围成无数个方形的养鱼池,人们就在这只有20到30厘米宽的“鱼排”之间行走。每几个养鱼池之间就有一栋木质的两层小屋,像被固定了的船舱,作为疍家人定居的房屋。疍家的木屋一楼大多用来做饭、会客以及存储鱼饲料,二楼一般会被分隔为几间,做卧室。很多疍家人一生都未曾上岸、穿过一双鞋,鱼排和木屋就是他们的所有,生死悲欢全部容纳于此。
我出生后,阿爸或许觉得他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,喝酒打牌的频率越发多起来,经常整月都不回家。偶尔回来,也是烂醉的状态,嘴里絮絮叨叨地骂阿姐:“短命女崽!”
阿姐那时已经开了智,自小与阿爸不亲近,在上小学之前,日日缠着阿公。阿姐从小跟阿公学会了“耍水”的本事,一猛子扎进海水里,可以许久才浮出水面。仰面游水、侧身划水、下潜都是一把好手,她甚至还学会了很多男孩子都不会的本事,会用带着尖刺的鱼枪潜入浅海捉鱼、捞海胆。
我3岁那一年,阿妈又平安生下了小妹。医生说她因多年劳苦的海上生活,外加营养不良,很难再有孕了。阿爸知道后,依旧在外喝酒打牌,有时候甚至还会拿走阿妈买鱼苗的钱。阿妈无力反抗,只会背着我们哭。
2
我对童年的记忆大多是有关于大海、阿公和船上的3个女人。
我记事起,阿公脸上满是被海风雕刻出的皱纹,手也遍布青筋,牙齿因常年咀嚼槟榔变得又*又稀松。他大部分的人生都在船上度过,早习惯了不穿鞋,因为常年劳作,且时常居于船舱,背早就佝偻了,但他身上有一股与大海周旋多年养成的“劲儿”,不畏惧任何事,好像多大的暴风雨来他都不会怕。阿公喜欢把我们3个孩子轮流抱在怀里,唱我们完全听不懂的渔歌。在我和阿姐下海耍水时,紧紧盯着我们,做尽职的“安全员”。
阿妈在生完妹妹以后,越发地瘦,但她的眼眸闪亮,海上时光除了为她镀上一层黝黑的皮肤,也给了她坚毅的性格和敏捷的身手。原本娇小的她,在海滩礁石之间、在摇晃的船身里、在疍家鱼排狭窄的走道之间穿梭时,如履平地。
我对于阿妈在渔船上的劳作并没有太多印象,只听阿姐夸赞过阿妈有一手补渔网的好手艺。对很多疍家人来说,渔网是最值钱的家当,好的渔网值上百块,网孔密,尼龙线结实不易断。但再结实的渔网,也时常会被挣扎的螃蟹、锋利的鱼鳍划破,阿妈就会及时地把窟窿补上。织补渔网费时费力,阿妈会用嘴叼着梭子,配合双手前后上下翻飞织补,低头织网时常要一两个小时,海上*辣的日光把她的脖颈晒得格外黝黑。阿妈忙的时候,阿公则负责撒网、收渔。
每个人记忆里都有几道专属于妈妈味道的菜,对我来说,过节时才能吃到的香煎马鲛鱼,是我永远都不会忘的美味。煎好的鱼,第一口永远都会先奉给阿公品尝,然后再给小辈们分一分,阿妈却只是“意思一下”,尝一小口。
渔民们都知道“山上鹧鸪獐,海里马鲛鱼”,马鲛鱼肉质紧实、少刺,香煎后酥*焦香,是海南人过节桌上必备的佳肴。但马鲛鱼人工养殖难度大,鱼苗对于饵料要求极高,幼鱼还喜欢自相残杀,所以渔民们都寄希望于捕捞马鲛。阿公手气好的时候,可以通过海钓收获一两尾,拉网捕捉的时候,大多入网的都还是*花鱼、鲳鱼、石斑鱼,偶尔才会有几尾马鲛鱼,大多也都是不超过60厘米的“小货”。
那时候,我还不懂马鲛鱼的难得,只以为阿妈不喜欢吃,长大了才明白,作为最受游客欢迎的美食,它出售价格很高,一尾80厘米左右长的马鲛,一般都会切块来卖,行情好的时候,一斤能卖到80元以上,阿妈是要省下原本自己吃的那一块,去卖多点钱。
阿姐于我来说,就像半个阿妈。
她自小就能协助阿公出海捕鱼,帮阿妈缝补渔网,空闲的时候还带着我和小妹在海滩玩耍。阿姐除了水性好,还有着一双巧手,会用竹叶编好看的“疍家帽”。六角形的帽顶,外层涂薄薄的清漆,她喜欢用贝壳碎装饰帽带,大海退潮时夕阳的光照在上面,会让帽身泛起一层橘光。我爱阿姐,除了血脉相亲,还因为她聪慧、能干、坚定又温柔。而小妹又软又香,相比其他幼童来说,她很少哭闹,只要能坐在家里人的膝头上,就总是笑呵呵的。
我们定居在渔村之后,阿爸仍旧很少回家,只有在赢了牌心情好的时候,偶尔给我们带只岸上的阉鸡吃(海南常吃的一种公鸡,被切除睾丸后,会长墨绿色的尾翎,比普通公鸡高大好斗,肉质鲜美)。
我和阿姐很羡慕隔壁秀秀家,她家伙食远比我家丰盛。秀秀和阿姐同岁,却比阿姐胖了一大圈。秀秀是个老实热情的胖姑娘,和性格内敛的阿姐刚好互补,是阿姐很长时间里唯一的朋友。秀秀的父母日日形影不离,那是一个家应该有的样子,而我们全家的生活都是靠单薄的阿妈和年迈的阿公来维持。好在阿妈做事认真,阿公又是懂“鱼”和大海的老头,我们养鱼池的收成刚够维持一家几口的开销。后来陵水的旅游业慢慢发展起来,秀秀家上岸开了超市,又把自家的渔船改造成了海上鱼排餐厅,游客们多的时候要做团餐,阿妈也时常去帮忙赚点外块。
生活貌似都往更好的方向发展着,直到有天,阿爸突然回来,说要带着小妹去打牌,他嚼着槟榔对阿公说:“昨天村头老张带了家里女崽去摸牌,连赢一晚,今天我也要试试。”3岁的小妹依旧喜欢笑,哪怕鲜红色的槟榔汁液在阿爸口齿间炸开也不怕,她乖乖趴在阿爸肩头,两人身影消失在鱼排之间。
那一晚,我们没有等回小妹。
3
我对小妹的死,没有任何具象的记忆。只知道整整有两天我和阿姐都没有见到阿公和阿妈。秀秀后来和我说,她有听到家里长辈说起那晚的事——阿爸确实带着小妹打牌到深夜,手气也很好。牌局结束后,几个老牌友按惯例要赢家买酒喝。酒局结束后,阿爸已经在不省人事的边缘,小妹吵着要找阿妈,他就抱着小妹上了小船,往鱼排方向开。
第二天,阿爸自己睡在船上一直到中午才醒来,而清晨天未亮时,就有人在海岸边发现了已经没了呼吸的小妹。小妹身上有青紫的印,他们猜测她从船舷摔入海里,海水把她推向了礁石,最终被冲上了岸。
早夭的幼童没有办葬礼的资格,后续也不必上香祭奠。疍家人虽然一生在海上,却也讲究入土为安。阿妈和阿公在其他渔民的指引下,在坟岗找了一处向阳的位置,埋葬了小妹。
按规矩,小妹所有的物品都不能留,要统统拿去岸上烧掉。很快,这个家里就完全没有了她存在过的痕迹。阿爸因为这件事,有大半年都不敢回家。
一切都好像没变,但一切又都不一样了。
阿公很少像过去一样光脚坐在船头唱渔歌。阿妈的话更少了,她不再任由阿爸搓圆捏扁,外出去其他鱼排餐厅帮厨的频次高了起来,多存下的钱会牢牢管住,拒绝给阿爸一分一厘。
阿妈也比之前更加讲究疍家人的礼数和信仰。我们煎鱼吃时,如果翻了鱼来吃另一面,阿妈会毫不留情地用竹片打我们的手,要求阿姐和我吃完上面的鱼肉后,只能把骨头剔开,再吃背面的,不然会招来不幸——而且,第一筷不能动鱼头,鱼头寓指船头,第一筷吃鱼头会有灾祸降临,吃饭的碗、汤匙也绝对不能倒扣在桌上。她怕自己对先祖留下的规矩稍有不敬,大海再带走她其他的孩子。后来阿妈和我说,其实小妹刚走那段日子,她想离开鱼排,想让我们和其他孩子一样,去岸上安安稳稳地生活。
阿姐不再下海耍水,把时间全部用在了课业上。秀秀和阿姐同班,经常来家里抄阿姐的作业,她对我说,每当有新认识的朋友或者同学,阿姐都主动告诉他们:“我阿爸早死了。”
我的成绩时好时坏,阿姐的课业总会排在班级前三,这是阿妈日复一日的辛劳里最大的慰藉。我上了初中后,也和阿姐一样憎恨阿爸。因为常年烟酒槟榔不离手,阿爸不再有年轻时的壮硕,一口*牙,微微驼背,脸上胡渣肆意生长。他回家的目的单纯又可恶——找阿妈拿钱,然后再次回归牌桌和酒局。
家里只有阿公愿意和阿爸说话。渐渐地,阿爸只在端午节拜家神的时候才会回来一趟。
阿公说,旧时候疍家人出海前会到龙王庙烧香祭拜,在自家的渔排、渔船上也都要拜家神。家神就是自家祖宗的神位,一代代传下,保佑出海捕鱼多、四季平安、渔排里养殖的鱼儿长得大。端午节则是疍家最重要的节日之一,像阿公这样老一辈的疍家人,相信“龙王”会在这一天显圣,祈求出海平安,在这一天最为灵验。
可除了端午这天,连阿公生病,阿爸都不会现身。有人说,他在岸上和其他女人安了新家。后来我从阿公那听到几句阿爸年轻时候的事,还是无法理解他的消沉和冷漠——阿爸爱过一个岸上的女人,那女人家里做着养殖蚌珠的生意,家底颇丰。几百年来,疍家人大多贫困潦倒,城里的女人是绝不对会下嫁来海上的。阿爸毕生的梦想就是存钱上岸成家,可那女人并没有像和阿爸约定的那样等他来娶她,她早早嫁了人,阿爸也就死了上岸的心,觉得一生在海上也不过如此,也随之染上了喝酒、打牌的毛病。我不知道传闻里阿爸的新伴侣是不是他年轻时*牵梦绕的那个富家女,但我自此也不再对阿爸的归来抱有任何幻想。
在鱼排生活期间,阿妈多次想要存钱买房,带我们彻底上岸生活。念头最强烈的一次,是因为阿姐受了欺负。
那时候阿姐刚读高一,班级里有几个有钱人家的女同学,讨厌阿姐安静话少,成绩却又名列前茅。阿姐穿着朴素,有着从不和任何女生拉帮结派的孤傲。后来,这帮女生偷偷跟着阿姐回家,想在路上找点事欺负她,才发现我们住在海上的鱼排,是传统的疍家人。第二天,她们就给阿姐起了“海上落魄户”的外号。阿妈不知道从哪里听到,铁了心要上岸安家,就拉着秀秀阿妈去了几次镇里看其他村民要转手的房屋。
原本已经有了合适的选择,阿公却在此时大病了一场,咳嗽月余也不见好,阿妈医院看了几次,所有检查都做了一遍,说是受凉引起的慢性肺炎,只能慢慢养着。我的记忆里,阿公从来没有“娇气”过,有点小病小伤,总说没事。长大了才懂,他只是和无数个走在慢慢衰老路上的老人们一样,怕给家人添麻烦,怕花钱,怕自己被嫌弃。知道自己生病花了不少钱,阿公心疼又愧疚,无论如何不肯住院,甚至拒绝吃药。阿妈开好药带他回家,反问阿公:“你想不想看阿进读书、娶妻?”阿公想了想,这才肯吃药。
后来阿妈仔细盘算,阿姐和我读书要用钱,阿公的病也怕反复,那几年还是停了买房的心思,手里的存款也不敢再动了。
转眼,阿姐即将高考,消失许久的阿爸却在这时出现得格外频繁。他比以前更衰老了,牙齿已经掉了几颗,双眼下坠着大眼袋。酒精、烟和槟榔让他整个人越发萎靡不振。我们在他和阿妈的争吵中,大概弄明白了他的来意,无非就是他给阿姐物色了一户好人家,想要阿姐趁着年轻出嫁,彩礼可以和阿妈对半分。
阿妈托秀秀家帮忙打听对方是什么人,几经辗转才弄清楚,原来阿爸欠了那一户人家不少*债,对方的儿子右腿先天残疾,不好说亲事,这才变相提议阿爸可以嫁女儿抵债。
阿妈和阿公一起骂走了阿爸几回,但阿爸像块狗皮膏药,时不时亲自带着那户人家打探阿姐,有几次还堵在了阿姐学校门口。阿姐借老师的电话打给阿公,才顺利返回渔村。我以为婚姻由父母包办是旧社会才会发生的事,没想到还能影响到出生在90年代的我们。那时,阿姐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,课业还是很好,人也聪慧温柔。她原本计划考海南大学,这样距离家里不会太远,又能继续读书,可阿爸闹这一出,打乱了她的人生计划。
那天我们都在家里,阿妈刚从鱼排餐厅帮工回来,给我们带了主家没有吃完的海鲜饭。席间,阿妈突然抬头握住了阿姐的手说:“别留在这里了,别管我们,走吧,去内地,去过你自己的日子。”阿公没有说话,却也望着阿姐温柔地笑了笑。
年,从小喜欢历史和文物的阿姐,最后报了西安的学校,顺利过线。阿姐离开的那天,海上下了很大的雨。阿公和阿妈凑了1万块,存在卡里塞进了阿姐的行囊。阿姐抚摸着左手虎口的一道浅浅的月牙形疤痕对我说:“你看,这是小妹小时候抓的,当时伤口挺深的,还流了血。现在看来,这却是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,如今也快要淡得看不出了。”
过了一会,阿姐又轻抚着我的头发说:“阿进,照顾好阿公和阿妈,快点长大吧。”
4
后来的几年,阿姐都没有回来过,也从来没有伸手问阿妈要过生活费。
我猜,一是陕西距离海南路途遥远,她想要省钱;二是她内心还对阿爸有着深深的憎恨与厌恶,不想与他再有任何纠缠。虽然我们告诉她,阿爸在得知她离开海南后,回家大闹了一场,砸了点家具和电器,发泄后就彻底消失了,甚至端午祭家神都没有再出现过。提及阿爸,阿姐只会冷漠地说:“反正我早就当他死了。”
即使阿姐距离我们很遥远,但每逢节日、阿公生病或者家里需要添些物件、修补渔池和木屋的时候,阿姐总会打钱给阿妈。我们猜阿姐是嘱咐了秀秀,她不在渔村的日子,秀秀就是她照顾家里的“眼线”。
阿姐每次在电话里总是报喜不报忧,我们也反向问了秀秀很多阿姐的事情。她上大学后并不轻松,虽然在海南阿姐的课业名列前茅,但到了教育水平明显提升几个档次的内陆,阿姐甚至排不到前50名。第一个学期没有奖学金和助学金,阿姐用阿妈给她的钱交了学费,平日里总是能省则省,靠着周末去做家教赚生活费。寒假的时候,大学生们都各回各家,阿姐趁着这个空档,就去缺人手的超市和餐厅打临时工赚钱。
到了第二个学期的时候,阿姐已经能拿到奖学金去支付自己一半的学费,剩余的钱还是要靠打工去赚。
有一次五一期间,各地游乐园游客都爆满缺人手,阿姐的舍友拉着她去海洋馆打临时工,做检票员。那一天海洋馆下水表演的“美人鱼”突然爽约,阿姐听说一天有元的费用,就举手报名,通过海洋馆的考试后顺利顶上了那个空缺。
从小在海里与游鱼为伴的阿姐,没想会为了钱再次回到水里,而且一做就是几年。秀秀从小和阿姐一起长大,本来就是她的迷妹,说起这一段更是眉飞色舞:“你都不知道你阿姐最厉害的本事是什么吧?那水族馆里没有一条‘美人鱼’可以不带护目镜表演,只有你阿姐可以。在海里的时候,你阿姐都可以潜那么久,更何况是在大陆的池子里。”
阿姐给学员示范动作(主人公供图)
听着阿秀的讲述,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阿姐在水下利落转身下潜、发丝在水中晕染开来的样子。大海带走了小妹,给了我们无尽的伤痛,但也在默默回馈和治愈着阿姐的生活。
后来阿姐除了做海洋馆里的美人鱼,还考了自由潜水教练证书,带起了学生。之前,阿妈总是担心阿姐的钱来自于见不得光的门道,这下才放了心。
年年底,阿姐嫁人了,原本想要带姐夫回来看阿妈,被阿妈委婉拒绝了。她怕疍家在海上随性的生活方式吓跑了新婿,也怕简陋的鱼排、年迈衰老的阿公、自己说不好的普通话和寒酸的穿着打扮给女儿丢了份,更怕消失了的阿爸突然出现,坏了原本的美事。最后,我代表全家去陕西参加阿姐的婚礼。那是我第一次离岛,第一次坐动车,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感受了岛外的世界。
姐夫人很善良温和,和阿姐是极其般配的一对,他们问我要不要留在西安,我想到家里的阿公和阿妈身边不能没有一个小辈在,还是踏上了返回渔村的路。
5
我成绩不如阿姐,也放不下阿妈和阿公,年高中毕业后就在海口读了旅游专业的职业学校,毕业后做起了地接导游。工作期间,我也深深地爱过一个叫佳蓉的女孩。她来自重庆,皮肤白皙、笑容和煦,性格直爽,安静的时候,侧脸像极了阿姐。她在游客们常去下榻的五星酒店做前台,旅行社和酒店是长期合作关系,我们就渐渐熟络了起来。
佳蓉会在我带游客入住后,给我的水杯加满水,也会把给游客备好的毛巾偷偷塞给我一条擦汗。海南的阳光火热*辣,她还塞给我一只防晒,叫我涂一涂脱了皮的脖颈。偶尔闲下来聊天时,佳蓉说,她终归是要回重庆爸妈身边的。
我知道,该克制好自己的感情。一个疍家的穷小子,参考海口或者三亚任何一个城市的房价,几年内都无法安定下来。我只配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,和佳蓉仅仅做着朋友。做导游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简单的时光,基本每个月我都会回到鱼排上陪伴阿妈和阿公,也每周固定和阿姐通话视频。我已经和很多90年代的疍家年轻人一样,慢慢褪去了传统疍家人身上的印记,大海于我来说,不再似往日亲近,却也从不曾远离。
年的冬季,阿公突然走了。我从海口赶回去的时候,阿妈已经和秀秀妈开始给阿公操办葬礼。阿妈说,阿公死于心肌梗塞,走得很快,没有太多痛苦。老一辈的人相信,只有一辈子没有做过任何坏事的人,才能有这种痛快的死法。按照疍家人的习俗,我们为阿公租赁了灵堂,停放满7日后才能下葬。阿姐也从遥远的陕西赶了回来,我们没有想到全家人多年后的团聚,会是在这样的时刻,以这样的方式。
下葬前,我试着去打阿爸的手机,已经变成了空号。
阿公走后,鱼排上的木屋更加空荡荡,阿姐没有听阿妈的劝阻,硬是待足了两个月,陪着阿妈过完了阿公的“七七”才赶在新年前返回陕西。
这年夏末,阿姐传来好消息,她有孕了。在